巾城/文
在切斯特公园等待春天
1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他几乎没有看清
一辆一路车
从身旁划过
溅起的水花
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他想用手碰碰对方的脸
却发现雨已经停了
身前的人行道上
只剩几个不规则的水洼
还泛着微光
2
我不会回去了，他想
十五块生鱼片
像奇形怪状的
瘫软的山丘
他拔出一次性筷子
把劣质的芥末
一点点抹在鱼上
我不会回去了
他不禁感到释然
黄昏的阳光
透过玻璃窗
洒在对面的高脚椅上
他出神地望着
仿佛望向很远的远方
突然间，就像所有顺其自然的事一样
他听见自己
轻轻的鼾声
3
簇拥的人群
摩擦她的手臂
耳机里的歌
留下似有似无的嗡鸣
她望着自己的手
手抓着栏杆
栏杆一如深渊
车厢摇晃着，车门旁
午夜的学生画着浓妆
一滴泪水
从她的下巴
落到胸前凸起的衬衫上
突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一声，两声
那不是真的，她想着
紧紧闭上双眼
（2017年4月19日，波士顿）
重逢
梯子架好后
她用手
狠狠地攥了攥扶柄
我是安全的
她笑着说
脱下高跟鞋
原地跳了跳
我是舒服的
她笑着说
踩上梯阶的时候
她不禁回望了几次
似乎有什么人
在角落里观察自己
像把自己的秘密
看透了似的
她停下来
伸出手指
自我告诫
不可以哭，不可以笑
要像个准备去参加婚礼的大人一样
终于，她探出墙头
一望无际的草坪
让她感觉到
一种说不清的难受
没有边界的草地
风吹着十几厘米高的草
画出深浅不一的条纹
她想象着他走来或跑来的样子
由一个黑点
渐渐变成一个看得清的模样
她觉得有些紧张
二十五年了
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呢
可他还是那个小伙子吗？
天暗了下去
夕阳打在她的脸上
照亮她红扑扑的脸庞
她靠着墙头
想要够着手
去摩梭一下发酸的脚
这时她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愣住了
这不是真的！
她凝视着空旷的
渐渐变得灰暗的草坪
是你吗？你在哪？
她四处张望着
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2017年5月19日，波士顿）
乞丐
乞丐躺在台阶上
撑开的一条腿
耷拉在家族史零星的碎片上
一只鸽子落下来
端详着他
沾满面包屑的髭须
鸽子有一身妊娠期
金色的羽毛
金色的亮光促使他
不得不睁开双眼
这是一个广场
陌生的人群
正摇摇晃晃地围拢
几千双脚
黑、白、黄、绿
交缠在一起
向着他簇拥过来
终于第一枚硬币落下来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闪闪发亮的硬币
砸向他患有哮喘的
孤独的身躯
鸽子扑腾着翅膀
笨重地离去了
他在人群中
认出了自己死去的父亲
某个死去的兄弟
和二十几年前的
一个死去的朋友
他叹了口气
抹去胡子上结成巴的面粉渣
重又闭上眼睛
乞丐躺在街边
两爿店铺间的阶梯上
耷拉的一条腿下
我们生活的城市
缓缓入冬
（2017年10月4日，蒙特利尔）
婴儿
婴儿站在旷地前
包裹在午夜的襁褓中
零星光束
在他面前掠过
像凌晨两点的太阳
他们从他身后跑来
带着酒气
和网约车潮湿的泥土味
他看见略显陈旧的交通灯旁
升起一个绛红色的影子
扭头的瞬间
他们冲过他的躯体
像一群冲向前线的士兵
他们深陷旷野的尘土中
几十个脚手架和工地的地基
在他面前隐现又褪去
他们消失在他的心中
（2017年9月6日，蒙特利尔）
处女心经
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每个人的脚趾
都贴紧了前一个人的脚跟
呼出的气
挠动着前一个人的脖颈
每个人都焦躁不安地
等待进军的口令
当第一个人终于撒出左腿
第二个人跟着撒出的左腿
带起一阵壮丽的尘土
队伍撞向玻璃门
第一个人的鼻头
紧紧贴住了门脸
第二个人的鼻头
紧紧贴住第一个人的脊椎
第三个人纵身一跃
踩上第二个人的头皮
又踩上第一个人的头皮
终于爬上二楼的阳台
把一面红旗
绑在高高扬起的手臂上
终于，他缓缓地从尘土中
依次露出了肚腩、鬈发、秋裤，和镜片
一手拿着望远镜
一手举着巨大的雪茄
在他鲜艳的胡须里
露出似有似无的笑
打倒孟什维克！
四面八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他望着脚下荡漾着鲜血和青春的热土
坚挺的山尖，柔软的河谷
浓密的林海深处
别着闪闪发亮的红星
他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2017年10月7日，蒙特利尔）
鱼
所有的灰尘降落在
蓝色的星期一早晨
她将走过舒布鲁克的街口
在穿梭的巴士间
寻找昨晚
丢在花坛里的红鞋子
又将在拐角处的咖啡店
抢下一块
带着停车场景观的矩形窗
时间不会告诉她
关于季节的转换，色彩的变迁
时间也不会告诉她
在锯齿形的刀锋
划过黄油的刹那
鱼尾纹吞噬了
她从未曾坦诚的忧伤
当所有的灰尘再次扬起
教堂的铜钟又将打响
街道倒映在我们的眼眸
像一片无尽的汪洋
如果这时她恰好站在我的身边
我将抬起头
望着她的脸庞
（2017年12月4日，蒙特利尔）
你的孤独是一座坟墓
你来磨刀了
你很久没有来了
你的店依然在那儿
只是再也没有顾客了
你的橱窗空空
鸭啊，鸡啊，鹅啊
趁着你打盹的时候
偷偷地从门缝里
溜到门外的街市
再也不会回来了
桶里的油干了
锅里的卤水臭了
墙上的漆也落了
你的刀就钝了
你掏出小小的布袋
那是你仅有的积蓄
你要把它们都给我
我又能拿来做什么呢
你说你的身后
是一片广袤的荒漠
有野鸭，有飞鹅
还有奔跑的渡渡鸟
有时你梦到它们
穿破店里的壁垒
带来新生活的气息
你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双手不再油腻
指间积满污垢
你收起最后一张餐桌
剪碎了橱里的饭盒
你的孤独是一座坟墓
没有人为你献上鲜花和点心
你躺在你的坟墓里
没有人倾听你的挽歌
金色的阳光洒在你的街道上
金色的孩子牵着妈妈的手
你望着一个又一个孩子
走向金色的远方
他们金色的后背上
镌刻着金色的年华
（2017年12月5日，蒙特利尔）
一个，两个，三个
名画师
坐于框前
画里的人
看着观画的人
举起调色板的刹那
他们彼此失声
这勇敢的一刻
将和挡在你我间的玻璃墙一道
成为历史的秘密
当你无声无息地注视我
一如深渊将我吞噬
我像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
花鸣
垂线散落
将色彩
趋于孤寒
泡沫横行
其街巷
隐于叶下
当长发披肩的日本女孩
走过石砌的窄街
大理石圆顶
在她回眸的一笑中
宛若花鸣
（以上两首，2018年7月11日，那不勒斯）
女囚
蓝色未覆
画中女孩
轻轻扬起前额
白皙的肉体
包裹胸前
像命中注定
却不曾到来的挽歌
女孩端坐马鞍
遁马于无形
直至雷霆万钧
烈马嘶鸣
她的手足
才被死死钳住
这大卫王的手啊
怎配了阿喀琉斯之足！
蓝色终覆
女孩微微颤动的痉挛
棺材
没有刺眼的红
就没有胡乱伸向玻璃的指针
当时间被锁在安全框
激愤的红
只能将流逝的快感
冀于空虚的内心
少了朝代更迭的洗礼
红变得迟钝而萎靡
终濒临分裂
现出的虫形
化成二维世界里
永无止境的霓虹
无数的君王匆匆到来
留下载入史册的箴言
和一地人粪
无数的凡人却不肯离去
要和红的陈尸
一起躺在安全柜里
彼此划着手指
想象着
时间之蠕动
（以上两首，2018年7月12日，那不勒斯）
初夏和晓晓
晓晓捧着我买的诗集
像捧着自己的宠物
韩东和西川
在她的指尖划过
就像时间
划过茶几上的酒杯
晓晓不喜欢韩东
却认真读完了西川的百度百科
其实这些都不是真的
真实中的晓晓
靠在坐垫的另一端
尝试读懂初夏吹进窗口的风
晓晓要走了
她离去的声音很轻
我陪她走进电梯
她看着电梯里的镜子
我看着她
我们一起走完最后的几级台阶
走过午夜的广场
当我再一次望着她
我知道
她真的要走了
在夜色中
我们互相道别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直到汽车的尾灯
将她淹没在远方
（2018年5月22日，北京）
褶皱
起重机垂直的压力下
褶皱铺展
被褶皱包围的人群
若无其事地散开
在阴影里
重获性别和年龄
他们的名字深藏护照本
历史的尘埃和文明的兴落
将其化成小小的飞虫
那些轻若鸿毛的生命
自窗口滑落
与地面亲密接触后
再一次归于褶皱
（2018年5月31日，雅典）
点与面
在雅典当代艺术馆观索克利斯个展有感
点与面
不仅仅是线与团的关联
也是虚构与重组的流程
点将信任交予面
从刀削面到意大利面
惊魂未定的食客
战战兢兢地点单
将钞票换成点数
站在碗旁
一掷千金
千金摔得鼻青脸肿后
面才钻进油（被）锅（窝）
翻起的汁液
被索克利斯做成红十字
成为一条废弃的宪法
赞美的文献
感动和眼泪
全都因此受益
被批量炮制
作文的文化人
忙不迭地跟着跳进锅中
与面混为一谈
烫得红光满面
火得难以自己
点被彻底遗忘
不得不向那些不作文的野人
学会了谦逊和谨慎
解开安全带，打开小桌板
点升级为露点，翩若惊鸿
点与面再次交集
却改变了关系
点在时间的海洋里
遗忘了时间
面在渴望永恒的道路上
杀死了自己
点和面成了朋友
一个有了筹码
一个有了头衔
一个坐在电脑前
一个躺在屏幕里
屏幕像一面光溜溜的镜子
泛着说不清是红是白的星点子
（2018年6月1日，雅典）
板门店随想
1
极端是极端主义者的姿态
对话是民粹主义者的手段
民粹主义握住极端主义的手
将极端
变成一种手段
庄市大道的广告牌掉落
民粹和主义
变成两个中国房地产商人
手机屏幕里的秘密
2
脸谱没有颜色
没有上色的岂止脸谱
其中的一张脸
撑碎画框
另一张
本该是个女人脸
他们握手时
正谈论诸如母尊子孝之类的
酒后话题
握手成为一个前提
继而变成一种时尚
下一次当母亲的手
由父亲代握时
要先奏乐、饮酒、团购、众筹
3
用改革形容开放的年代已经过去
被改革物化的一代人
正向邻国炫耀
自己掩耳盗铃的自尊
当邻国的同志终于登上码头
在一片雾霾蒙蒙的水乡
他们看到工地上
一只模糊的起重机
正抓着粉笔写标语
4
粉笔头
戳破女人的子宫
女人的来历已无从考证
但人们在她体内
发现一个士兵的历史遗留
这个死于1953年
七月二十七日的士兵
从此有了一个名字、一段事迹
被几亿人
暗度陈仓地传颂了几十年
2011年的某一日
士兵孙子的保时捷
曾在无意中
成为欧阳江河的诗句
直到2016年他死于街头斗殴
人们（同一批人们）
才于课本上
在他名字前加上“选读”二字
5
敏感词和外围
是信息时代的四大发明
（另两大被包含在敏感词中）
但敏感词里不包括
邻国的精神酒肉
和邻国的邻国
廉价摄像头前
与昂贵镜头前的女人
信息时代
把一个手无足措的女人的幻象
从床上
拖到镜头前临时搭建的床上
当私人抗议变成控诉和游行
信息时代完成它伟大的蜕变
6
八月十八日
衣着得体的休
经大韩民国政府机关的准许
步入会议厅
R先生正坐在
一把带着几道擦痕的木椅上
休认为他没有说话
或说了几个不着边际的笑话
休从一个梦境
坠入另一个梦境
既是植物人
也是砍物人
最后把粗糙的斧头
送到R先生面前
休意识到
那两个没有名字
或名字并不那么重要的士兵
即将成为一条新闻
7
一百岁的老将军
向台阶
和台阶上的虚无敬礼
一岁的小兵
背对着虚无
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地冲破
（反）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他在学龄前接受了安乐死
成功转世为
一只非军事管制区的
野生动物
在直升飞机的航拍镜头里
他（或它）看见自己
使劲摇着床栏
“母性远东豹在诱捕猎物时……”教授说。
8
灵魂转世说
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学问
那些所有在雷区
被地雷炸死的埋雷人
都曾在幼稚园
被年幼的阿姨
播下善和佛法无边的种子
但今年以来
阿姨已经很少
上山问佛
下海经（拍）商（片）
跳入火海
拯救那些失足的士兵
阿姨闭关于卧
通读了艺术史
顺带刷了两遍北岛文集
外加几百部电影
学成归来后
摇身变成女博士
在综艺节目上大显身手
灵魂转世说
是一个尚未成型的学问
9
在一个传统缺失的年代
即便是频谱主义
也不敢妄称学派
从墙上撕下的药膏
拼成黄梅戏选段
在必要的场合
被填上符合时代的新词
Gérard Grisey坐在观众席上
忘了自己只是幻影
想要搂住身边女士的小蛮腰
却被网红脸吓了一大跳
他的代表团
尽是些听不懂唱词的外国人
和装疯作傻
但清纯可爱的野心家
他们今早就解散了
一小队人马去了叙利亚
拍街上的孩子
再寄给早已候在美国的编辑部
还有一小队飞回了巴黎
开始起草一篇
名为《另一小队其人其事》的文章
10
叙利亚的街上没有孩子
正如板桥店的二十七日上午
没有秘密
当一个六岁的士兵
在废墟里找到自己父亲的尸体
金委员长正倾听文总统
讲述自己在一小时的车程里
精心炮制的独立宣言
这篇在两百多年前
被用于迎接一个国家的诞生的巨制
尽管没有改变3K党的命运
却被断章取义地选入核心价值观
被几亿人心照不宣地传颂了几个月
终于上升为国家真理
彼时，旭日高照，万里无云
当金委员长动情地握住文总统的手
他的心里没有面包
可能也没有人民
但他的心里
（他的记忆恢复了）
亮堂堂的，像是日内瓦湖的湖水
（2018年5月1日， 宁波）
记一个沙漠的雨天
四散的人群
消失在广场边缘
你站在历史的镜头里
面朝着绿洲和瀉湖
米粒大的季鸟
正缓缓升向半空
隔着玻璃平面
你仿佛又听到歌声
那些不曾遗忘的人
布满你的城市
记忆将你呼唤
直到每一个音节
都变得喑哑
你失去名字
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抛下
模糊的歌声里
传来声嘶力竭的嗡鸣
你又想起那个冬天
黑色的影子
闯入你的家门，推倒你建起的墙，杀死你养大的猪，强奸你犯错的情人
最后他们围坐炕上
在你仅有的玉米汤里
留下白花花的唾液
雨滴落下，涟漪四起
延绵至沙漠深处的公路
驶来几辆观光巴士
你等待着她
踏上台阶，拉开玻璃门
扭动着身躯驶向忙碌的前台
你等待太久了
甚至早已习惯
用威士忌
替代老底子的高粱酒
你放下酒杯
又哼起那熟悉的曲调
仿佛又变成
无数在广场上
哀悼的人中的一个
服务生打通座机
有一位女士在大厅等候
一切都如你所料
你打开抽屉
认出了那把
将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手枪
你走向她
直到人群
静静地站在你们周围
在雨中
她撑起一把红色的伞
是那一再
萦绕在你脑海的旋律
东方红，太阳红
我们跳舞好吗
爱人
（2018年2月14日，蒙特利尔）
无题
直到所有的乡音远去
你驻足路肩
用停下来的城镇
勾画陌生的脸庞
华灯初上
片片粼光闪过
街角的水渍
五十五号公路的标牌上
是你过于漫长的青春
但你没有后悔
即使走了这么远的路
而终点依然没有在向你召唤
你离开了同行和朋友
离开了你法利赛人的名字
离开了赖以为傲的
头衔和虚荣，孤独和酒精
栖息在人群深处
从此像有了根
有时依然会有人想起你
像想起一首
濒临遗忘的童谣
你总会抬起头
看着天空，看着车窗
又再对自己说一遍
像是催眠的咒语
看啊
那是我的影子在跳舞
（2018年1月29日，蒙特利尔）
最后一次向那只鲸鱼说再见
你站在我的面前
看起来很糟
你朝向我
呢喃着，盼望着
我却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黄昏
你侧过脸
你的嘴上
残留着唇膏
额头
还挂着汗珠
你摇着我的肩膀
摇啊，摇啊
直到一股暖流
让我渐渐淡忘了
我们彼此间
那么长的争吵
那么多的丑陋
初夏的海鸟
将包围这座孤岛
我已不再爱你
也许从未爱过你
在还未到来的时间尽头
我陪你度过了
生命最后的白天和夜晚
黎明的海潮
将带着你远去
我用沙子和海水
为你做了一张小小的床
那个没有我的世界
没有悲伤
没有欲望
也再没有人唱起
关于你和我的爱情
（2019年1月6日，死海；12月18日，蒙特利尔）
在切斯特公园等待春天
1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他几乎没有看清
一辆一路车
从身旁划过
溅起的水花
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他想用手碰碰对方的脸
却发现雨已经停了
身前的人行道上
只剩几个不规则的水洼
还泛着微光
2
我不会回去了，他想
十五块生鱼片
像奇形怪状的
瘫软的山丘
他拔出一次性筷子
把劣质的芥末
一点点抹在鱼上
我不会回去了
他不禁感到释然
黄昏的阳光
透过玻璃窗
洒在对面的高脚椅上
他出神地望着
仿佛望向很远的远方
突然间，就像所有顺其自然的事一样
他听见自己
轻轻的鼾声
3
簇拥的人群
摩擦她的手臂
耳机里的歌
留下似有似无的嗡鸣
她望着自己的手
手抓着栏杆
栏杆一如深渊
车厢摇晃着，车门旁
午夜的学生画着浓妆
一滴泪水
从她的下巴
落到胸前凸起的衬衫上
突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一声，两声
那不是真的，她想着
紧紧闭上双眼
（2017年4月19日，波士顿）
重逢
梯子架好后
她用手
狠狠地攥了攥扶柄
我是安全的
她笑着说
脱下高跟鞋
原地跳了跳
我是舒服的
她笑着说
踩上梯阶的时候
她不禁回望了几次
似乎有什么人
在角落里观察自己
像把自己的秘密
看透了似的
她停下来
伸出手指
自我告诫
不可以哭，不可以笑
要像个准备去参加婚礼的大人一样
终于，她探出墙头
一望无际的草坪
让她感觉到
一种说不清的难受
没有边界的草地
风吹着十几厘米高的草
画出深浅不一的条纹
她想象着他走来或跑来的样子
由一个黑点
渐渐变成一个看得清的模样
她觉得有些紧张
二十五年了
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呢
可他还是那个小伙子吗？
天暗了下去
夕阳打在她的脸上
照亮她红扑扑的脸庞
她靠着墙头
想要够着手
去摩梭一下发酸的脚
这时她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愣住了
这不是真的！
她凝视着空旷的
渐渐变得灰暗的草坪
是你吗？你在哪？
她四处张望着
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2017年5月19日，波士顿）
乞丐
乞丐躺在台阶上
撑开的一条腿
耷拉在家族史零星的碎片上
一只鸽子落下来
端详着他
沾满面包屑的髭须
鸽子有一身妊娠期
金色的羽毛
金色的亮光促使他
不得不睁开双眼
这是一个广场
陌生的人群
正摇摇晃晃地围拢
几千双脚
黑、白、黄、绿
交缠在一起
向着他簇拥过来
终于第一枚硬币落下来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闪闪发亮的硬币
砸向他患有哮喘的
孤独的身躯
鸽子扑腾着翅膀
笨重地离去了
他在人群中
认出了自己死去的父亲
某个死去的兄弟
和二十几年前的
一个死去的朋友
他叹了口气
抹去胡子上结成巴的面粉渣
重又闭上眼睛
乞丐躺在街边
两爿店铺间的阶梯上
耷拉的一条腿下
我们生活的城市
缓缓入冬
（2017年10月4日，蒙特利尔）
婴儿
婴儿站在旷地前
包裹在午夜的襁褓中
零星光束
在他面前掠过
像凌晨两点的太阳
他们从他身后跑来
带着酒气
和网约车潮湿的泥土味
他看见略显陈旧的交通灯旁
升起一个绛红色的影子
扭头的瞬间
他们冲过他的躯体
像一群冲向前线的士兵
他们深陷旷野的尘土中
几十个脚手架和工地的地基
在他面前隐现又褪去
他们消失在他的心中
（2017年9月6日，蒙特利尔）
处女心经
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每个人的脚趾
都贴紧了前一个人的脚跟
呼出的气
挠动着前一个人的脖颈
每个人都焦躁不安地
等待进军的口令
当第一个人终于撒出左腿
第二个人跟着撒出的左腿
带起一阵壮丽的尘土
队伍撞向玻璃门
第一个人的鼻头
紧紧贴住了门脸
第二个人的鼻头
紧紧贴住第一个人的脊椎
第三个人纵身一跃
踩上第二个人的头皮
又踩上第一个人的头皮
终于爬上二楼的阳台
把一面红旗
绑在高高扬起的手臂上
终于，他缓缓地从尘土中
依次露出了肚腩、鬈发、秋裤，和镜片
一手拿着望远镜
一手举着巨大的雪茄
在他鲜艳的胡须里
露出似有似无的笑
打倒孟什维克！
四面八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他望着脚下荡漾着鲜血和青春的热土
坚挺的山尖，柔软的河谷
浓密的林海深处
别着闪闪发亮的红星
他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2017年10月7日，蒙特利尔）
鱼
所有的灰尘降落在
蓝色的星期一早晨
她将走过舒布鲁克的街口
在穿梭的巴士间
寻找昨晚
丢在花坛里的红鞋子
又将在拐角处的咖啡店
抢下一块
带着停车场景观的矩形窗
时间不会告诉她
关于季节的转换，色彩的变迁
时间也不会告诉她
在锯齿形的刀锋
划过黄油的刹那
鱼尾纹吞噬了
她从未曾坦诚的忧伤
当所有的灰尘再次扬起
教堂的铜钟又将打响
街道倒映在我们的眼眸
像一片无尽的汪洋
如果这时她恰好站在我的身边
我将抬起头
望着她的脸庞
（2017年12月4日，蒙特利尔）
你的孤独是一座坟墓
你来磨刀了
你很久没有来了
你的店依然在那儿
只是再也没有顾客了
你的橱窗空空
鸭啊，鸡啊，鹅啊
趁着你打盹的时候
偷偷地从门缝里
溜到门外的街市
再也不会回来了
桶里的油干了
锅里的卤水臭了
墙上的漆也落了
你的刀就钝了
你掏出小小的布袋
那是你仅有的积蓄
你要把它们都给我
我又能拿来做什么呢
你说你的身后
是一片广袤的荒漠
有野鸭，有飞鹅
还有奔跑的渡渡鸟
有时你梦到它们
穿破店里的壁垒
带来新生活的气息
你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双手不再油腻
指间积满污垢
你收起最后一张餐桌
剪碎了橱里的饭盒
你的孤独是一座坟墓
没有人为你献上鲜花和点心
你躺在你的坟墓里
没有人倾听你的挽歌
金色的阳光洒在你的街道上
金色的孩子牵着妈妈的手
你望着一个又一个孩子
走向金色的远方
他们金色的后背上
镌刻着金色的年华
（2017年12月5日，蒙特利尔）
一个，两个，三个
名画师
坐于框前
画里的人
看着观画的人
举起调色板的刹那
他们彼此失声
这勇敢的一刻
将和挡在你我间的玻璃墙一道
成为历史的秘密
当你无声无息地注视我
一如深渊将我吞噬
我像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
花鸣
垂线散落
将色彩
趋于孤寒
泡沫横行
其街巷
隐于叶下
当长发披肩的日本女孩
走过石砌的窄街
大理石圆顶
在她回眸的一笑中
宛若花鸣
（以上两首，2018年7月11日，那不勒斯）
女囚
蓝色未覆
画中女孩
轻轻扬起前额
白皙的肉体
包裹胸前
像命中注定
却不曾到来的挽歌
女孩端坐马鞍
遁马于无形
直至雷霆万钧
烈马嘶鸣
她的手足
才被死死钳住
这大卫王的手啊
怎配了阿喀琉斯之足！
蓝色终覆
女孩微微颤动的痉挛
棺材
没有刺眼的红
就没有胡乱伸向玻璃的指针
当时间被锁在安全框
激愤的红
只能将流逝的快感
冀于空虚的内心
少了朝代更迭的洗礼
红变得迟钝而萎靡
终濒临分裂
现出的虫形
化成二维世界里
永无止境的霓虹
无数的君王匆匆到来
留下载入史册的箴言
和一地人粪
无数的凡人却不肯离去
要和红的陈尸
一起躺在安全柜里
彼此划着手指
想象着
时间之蠕动
（以上两首，2018年7月12日，那不勒斯）
初夏和晓晓
晓晓捧着我买的诗集
像捧着自己的宠物
韩东和西川
在她的指尖划过
就像时间
划过茶几上的酒杯
晓晓不喜欢韩东
却认真读完了西川的百度百科
其实这些都不是真的
真实中的晓晓
靠在坐垫的另一端
尝试读懂初夏吹进窗口的风
晓晓要走了
她离去的声音很轻
我陪她走进电梯
她看着电梯里的镜子
我看着她
我们一起走完最后的几级台阶
走过午夜的广场
当我再一次望着她
我知道
她真的要走了
在夜色中
我们互相道别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直到汽车的尾灯
将她淹没在远方
（2018年5月22日，北京）
褶皱
起重机垂直的压力下
褶皱铺展
被褶皱包围的人群
若无其事地散开
在阴影里
重获性别和年龄
他们的名字深藏护照本
历史的尘埃和文明的兴落
将其化成小小的飞虫
那些轻若鸿毛的生命
自窗口滑落
与地面亲密接触后
再一次归于褶皱
（2018年5月31日，雅典）
点与面
在雅典当代艺术馆观索克利斯个展有感
点与面
不仅仅是线与团的关联
也是虚构与重组的流程
点将信任交予面
从刀削面到意大利面
惊魂未定的食客
战战兢兢地点单
将钞票换成点数
站在碗旁
一掷千金
千金摔得鼻青脸肿后
面才钻进油（被）锅（窝）
翻起的汁液
被索克利斯做成红十字
成为一条废弃的宪法
赞美的文献
感动和眼泪
全都因此受益
被批量炮制
作文的文化人
忙不迭地跟着跳进锅中
与面混为一谈
烫得红光满面
火得难以自己
点被彻底遗忘
不得不向那些不作文的野人
学会了谦逊和谨慎
解开安全带，打开小桌板
点升级为露点，翩若惊鸿
点与面再次交集
却改变了关系
点在时间的海洋里
遗忘了时间
面在渴望永恒的道路上
杀死了自己
点和面成了朋友
一个有了筹码
一个有了头衔
一个坐在电脑前
一个躺在屏幕里
屏幕像一面光溜溜的镜子
泛着说不清是红是白的星点子
（2018年6月1日，雅典）
板门店随想
1
极端是极端主义者的姿态
对话是民粹主义者的手段
民粹主义握住极端主义的手
将极端
变成一种手段
庄市大道的广告牌掉落
民粹和主义
变成两个中国房地产商人
手机屏幕里的秘密
2
脸谱没有颜色
没有上色的岂止脸谱
其中的一张脸
撑碎画框
另一张
本该是个女人脸
他们握手时
正谈论诸如母尊子孝之类的
酒后话题
握手成为一个前提
继而变成一种时尚
下一次当母亲的手
由父亲代握时
要先奏乐、饮酒、团购、众筹
3
用改革形容开放的年代已经过去
被改革物化的一代人
正向邻国炫耀
自己掩耳盗铃的自尊
当邻国的同志终于登上码头
在一片雾霾蒙蒙的水乡
他们看到工地上
一只模糊的起重机
正抓着粉笔写标语
4
粉笔头
戳破女人的子宫
女人的来历已无从考证
但人们在她体内
发现一个士兵的历史遗留
这个死于1953年
七月二十七日的士兵
从此有了一个名字、一段事迹
被几亿人
暗度陈仓地传颂了几十年
2011年的某一日
士兵孙子的保时捷
曾在无意中
成为欧阳江河的诗句
直到2016年他死于街头斗殴
人们（同一批人们）
才于课本上
在他名字前加上“选读”二字
5
敏感词和外围
是信息时代的四大发明
（另两大被包含在敏感词中）
但敏感词里不包括
邻国的精神酒肉
和邻国的邻国
廉价摄像头前
与昂贵镜头前的女人
信息时代
把一个手无足措的女人的幻象
从床上
拖到镜头前临时搭建的床上
当私人抗议变成控诉和游行
信息时代完成它伟大的蜕变
6
八月十八日
衣着得体的休
经大韩民国政府机关的准许
步入会议厅
R先生正坐在
一把带着几道擦痕的木椅上
休认为他没有说话
或说了几个不着边际的笑话
休从一个梦境
坠入另一个梦境
既是植物人
也是砍物人
最后把粗糙的斧头
送到R先生面前
休意识到
那两个没有名字
或名字并不那么重要的士兵
即将成为一条新闻
7
一百岁的老将军
向台阶
和台阶上的虚无敬礼
一岁的小兵
背对着虚无
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地冲破
（反）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他在学龄前接受了安乐死
成功转世为
一只非军事管制区的
野生动物
在直升飞机的航拍镜头里
他（或它）看见自己
使劲摇着床栏
“母性远东豹在诱捕猎物时……”教授说。
8
灵魂转世说
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学问
那些所有在雷区
被地雷炸死的埋雷人
都曾在幼稚园
被年幼的阿姨
播下善和佛法无边的种子
但今年以来
阿姨已经很少
上山问佛
下海经（拍）商（片）
跳入火海
拯救那些失足的士兵
阿姨闭关于卧
通读了艺术史
顺带刷了两遍北岛文集
外加几百部电影
学成归来后
摇身变成女博士
在综艺节目上大显身手
灵魂转世说
是一个尚未成型的学问
9
在一个传统缺失的年代
即便是频谱主义
也不敢妄称学派
从墙上撕下的药膏
拼成黄梅戏选段
在必要的场合
被填上符合时代的新词
Gérard Grisey坐在观众席上
忘了自己只是幻影
想要搂住身边女士的小蛮腰
却被网红脸吓了一大跳
他的代表团
尽是些听不懂唱词的外国人
和装疯作傻
但清纯可爱的野心家
他们今早就解散了
一小队人马去了叙利亚
拍街上的孩子
再寄给早已候在美国的编辑部
还有一小队飞回了巴黎
开始起草一篇
名为《另一小队其人其事》的文章
10
叙利亚的街上没有孩子
正如板桥店的二十七日上午
没有秘密
当一个六岁的士兵
在废墟里找到自己父亲的尸体
金委员长正倾听文总统
讲述自己在一小时的车程里
精心炮制的独立宣言
这篇在两百多年前
被用于迎接一个国家的诞生的巨制
尽管没有改变3K党的命运
却被断章取义地选入核心价值观
被几亿人心照不宣地传颂了几个月
终于上升为国家真理
彼时，旭日高照，万里无云
当金委员长动情地握住文总统的手
他的心里没有面包
可能也没有人民
但他的心里
（他的记忆恢复了）
亮堂堂的，像是日内瓦湖的湖水
（2018年5月1日， 宁波）
记一个沙漠的雨天
四散的人群
消失在广场边缘
你站在历史的镜头里
面朝着绿洲和瀉湖
米粒大的季鸟
正缓缓升向半空
隔着玻璃平面
你仿佛又听到歌声
那些不曾遗忘的人
布满你的城市
记忆将你呼唤
直到每一个音节
都变得喑哑
你失去名字
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抛下
模糊的歌声里
传来声嘶力竭的嗡鸣
你又想起那个冬天
黑色的影子
闯入你的家门，推倒你建起的墙，杀死你养大的猪，强奸你犯错的情人
最后他们围坐炕上
在你仅有的玉米汤里
留下白花花的唾液
雨滴落下，涟漪四起
延绵至沙漠深处的公路
驶来几辆观光巴士
你等待着她
踏上台阶，拉开玻璃门
扭动着身躯驶向忙碌的前台
你等待太久了
甚至早已习惯
用威士忌
替代老底子的高粱酒
你放下酒杯
又哼起那熟悉的曲调
仿佛又变成
无数在广场上
哀悼的人中的一个
服务生打通座机
有一位女士在大厅等候
一切都如你所料
你打开抽屉
认出了那把
将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手枪
你走向她
直到人群
静静地站在你们周围
在雨中
她撑起一把红色的伞
是那一再
萦绕在你脑海的旋律
东方红，太阳红
我们跳舞好吗
爱人
（2018年2月14日，蒙特利尔）
无题
直到所有的乡音远去
你驻足路肩
用停下来的城镇
勾画陌生的脸庞
华灯初上
片片粼光闪过
街角的水渍
五十五号公路的标牌上
是你过于漫长的青春
但你没有后悔
即使走了这么远的路
而终点依然没有在向你召唤
你离开了同行和朋友
离开了你法利赛人的名字
离开了赖以为傲的
头衔和虚荣，孤独和酒精
栖息在人群深处
从此像有了根
有时依然会有人想起你
像想起一首
濒临遗忘的童谣
你总会抬起头
看着天空，看着车窗
又再对自己说一遍
像是催眠的咒语
看啊
那是我的影子在跳舞
（2018年1月29日，蒙特利尔）
最后一次向那只鲸鱼说再见
你站在我的面前
看起来很糟
你朝向我
呢喃着，盼望着
我却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黄昏
你侧过脸
你的嘴上
残留着唇膏
额头
还挂着汗珠
你摇着我的肩膀
摇啊，摇啊
直到一股暖流
让我渐渐淡忘了
我们彼此间
那么长的争吵
那么多的丑陋
初夏的海鸟
将包围这座孤岛
我已不再爱你
也许从未爱过你
在还未到来的时间尽头
我陪你度过了
生命最后的白天和夜晚
黎明的海潮
将带着你远去
我用沙子和海水
为你做了一张小小的床
那个没有我的世界
没有悲伤
没有欲望
也再没有人唱起
关于你和我的爱情
（2019年1月6日，死海；12月18日，蒙特利尔）
© 2020 by Zhuosheng 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