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城/文
艳阳天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我要把它们组织在一起。
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说，将有一个戴面具的人砸碎盥洗室的门。
你说，她将和飞机模型做爱，他们不会发出声音。可是，你说，她会飞。
我说，她本来就会飞。
你说，你喜欢吕克·贝松电影里的歌，可是它们不能被塞进毛绒手套，带到未来。
你说，今夜，将只留下悦耳的歌声。
你说了很多，笨拙的键盘无法记下你说的每一个字，而被忽略的这些恰恰是我最珍惜的。我在空气里挥舞手臂，试图抓住每一个潜逃的词语。词语们的反击让我唇齿挂彩。你趁机偷走了桌上剩余的晚餐。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的不听话的词语。我原谅这个公寓过低的温度。我原谅你过于呆滞的眼神，它是那样让我着迷。
后来我终究还是死了。我没有询问你，你没有对我说。我死得静悄悄的。
而理由藏在墙的深处。
你举起一颗葡萄，葡萄发光。你举起一把伞，伞留着泪。你像一棵花蕾一样残忍。地上散落着几张过气篮球明星的海报。
你问我，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我对你说，外面的世界像一锅炖烂的白菜。
你说，那我们决斗吧。
我亲吻你的脸。你的脸冰冷如梦。
Action!
尊敬的领导们，你们好，请你们就坐。
这边是座位，座位对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是马桶。它们将为你们提供人性化的服务。
飞机场上空，那个会飞的女人……那个会飞的女孩给我们带来装满新鲜血液的药瓶。
……那个会飞的小妹妹……不好意思。
……我是说那只野鸡。
尊敬的领导们，不好意思，刚才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现在表演正式开始。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我将要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说……
喂，你的台词，快说话啊！
你说……
你怎么哭了？
你不该哭。你知道这些破玩意儿上不了院线的，你来这儿之前就应该知道这些。我是一个骗子，这是一些玩偶，而这个记着场景表的本子里一个字也没有。
你好，我要订一张机票，我去蒙彼利埃。
谢谢，我接个人，我以前在元阳见过她。
洗手槽边，刀子静静地躺在被隔夜菜的油渍弄脏的水中。我却依然看见它的锋芒，就像我心中曾有过的锋芒一样。
我大吼一声，娘子！我把领导们都赶出去了。我抱住你。我说，乖，不哭，你的钱我来给，我现在就给。
但我没有钱。我把钱撕碎后，变成一堆没有价值的符号。这些符号为我换来一些成人玩具。它们永远在寄送的路上。
你惊喜地对我说，原来你就是情人？
我说，是，我是情人，从小到大我只会这个角色。但我真实的名字不叫这个。我出生在一座偏远的无人小岛上。
你说，我从来就没演好过自己的角色。
你说，我是个骗子。
你突然很开心。
Action!
“无人小岛就是没有人的小岛喽，那你是什么？”
你笑了，用手捂住嘴。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我回答你说，我是一张被镁光灯藏起来的脸。
你说，也许吧，可我的脸像一锅炖烂的白菜。你说得对，虽然对或不对也并不那么重要。
你说，将有一个戴面具的人砸碎盥洗室的门……
我捂住你的嘴。太晚了宝贝，我们已经吃完最后一勺剩菜，或者说那个戴面具的人已经吃完最后一勺剩菜。
你说，好，那我们决斗吧。
你打了一个嗝。
我望着你的脸，这张迷人的脸，这张庸俗的脸，这张肮脏的脸，这张灿烂的脸。我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到你的面前。有一匹马飞过天空，人们哄抢马鞍上的金子。
圣婴永远都不会出生，他在生前已经被这个世界吓死了。
我知道这些你都看不见。你的视线停在我的身上，我悄悄地告诉场记，把时间算好，这个镜头一结束，马上拍下一个镜头。
形容词没有任何意义，不能代表任何现实，不能带来任何希望。
我把接下来的台词写在一张纸上，双手合十。
在人民公园的滑梯前，我留下人生最后的一张照片，那一年我两岁。
你叫我做到床沿上，慢慢地。你叫我脱掉衣服，脱掉裤子。你把胸拔下来，丢在地上层层叠叠的海报中间，它们立刻不分彼此。
你把屁股也拔下来。你很遗憾，屁股没地方放了。
我说，没关系，接着拍，直接拍。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们才不是愚蠢的天使……
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城市很脏。
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等下一个天亮，把上次看着盥洗室那个马桶的照片还我好吗？
我说，好，下次。现在你上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可是天不会亮了，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说，可我不一样，我是快乐的，是不被约束的。
我说，你他妈上不上了。
你脱掉内裤，我没有说谎，是政策说谎。
领导们悄悄地爬回厅里，跟来的还有几个局里的官员。
你说，没有下次了，亲爱的。
你笑了，举起数码像机。
坦克！炮弹！集装箱！探照灯！流弹！白衬衫！墙角！逃窜的人群！黎明的面具！脱下制服的肩膀！盘根错节的舌头！流亡海外的眼珠！鲜血淋淋的嘴角！在看不见的角落撑开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雨夜的天桥下掏出布满污垢的针管！民主！平等！正义！报数！一！二！三！四！从左往右！从右往左！杀死集装箱里的动物！推倒敏感词上的围栏！把子弹装进还未损坏的瞳孔！将汽油倒进即将堵塞的街口！在一个还没有被攻击的角落他怯怯地伸出一支还未发育完全的手臂比划着一组将要到来的数字而在他的身旁和身后中弹的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吞噬着大地最后他走上大街找到了那个试图朝他开枪的人他对他说：
哼。
他见他似乎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他重复了一遍。
哼。
Action!
（动情地）
在湛蓝的天空下，生活没有意义。
在温暖的季节中，成长没有意义。
在虔诚的祷告里，一艘拜占庭小船驶向月牙形的岸边，被埋伏在里面的几颗子弹送上了餐桌。
饮食却没有意义。
（“饮食”的范围太广了。我是说，一锅炖烂的白菜没有意义。）
墙上刻着街头艺术家的标语：我将主宰你的生命。他们复制了一公里长的防恐面具。他们在一公里后归于平静。
人啊人，他没有意义。
清洁工在墙上扫下的花瓣没有意义。情人在桌前发表的演说没有意义。政府在硬盘里篡改的指令没有意义。最后，形容词没有意义。
我们凝视上帝。我们高举双手。我们其乐融融。我们忘了在动物园里，可怜的猴子因为找不到词语而发的毒誓。它说，我要进化。
猴子的愿望没有实现，它举起刀子，划破蓝天，裂口对准教堂，变成了一个神迹。
这一段的逻辑是这样的：它变成了她，她又变成了他，他返璞归真，站在了你的面前。你，就是我的祖先。
猴子的愿望实现了。
在感动的哭声和歌声里，那把刀子在你的手中结束了我的生命。你破茧而出，我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再也不能为你朗读那些为你而写的诗。
我再也看不到你眼角的鱼尾纹。在那些白色的建筑包围的窄街，它曾那么让我着迷。
剩菜还是剩菜，它永远也不会升华。
他还是他，他永远也不会改变。
你哼起吕克·贝松电影里的歌，它们永远都不在调上。它们是所有不在调上的歌里最好听的歌。
“决斗。”
Action!
你说，你须要答案，现在我告诉你。
你说，我要走了，你要去屋外的世界。
你撑起翅膀，抖落几根羽毛，正好盖在我的身上。
但事实上这些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吉他放在墙角。
在我死前和死后，流传着很多故事。和这个世界上很多其它的故事一样，它们都没有意义。
你呢，你也没有意义。你甚至都不曾出现。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它们虽是真的，却已经消逝。
你举起刀，一次，两次，三次，你放下刀。在你举起刀的前前后后，我生生死死了好多回。你从未看清我，我从未恨你。
那张乐谱放在墙角的吉他上，它曾陪伴着我度过几个快乐而自由的冬天。那时，我和你，还有几个朋友，我们围坐在暖气前的地板上。你说，自由多好。于是我问你，自由是什么？你不说话了。我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它们好美。
但它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无知而无情的岁月啊，那些逝去的光阴再也不会回来。
一道光透过窗洒进来，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白天。我关掉灯，关掉设备，收好道具，打发了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我知道有些人还会回来讨债，但不是今天。我知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动人，但这不重要。我坐下来，现在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要安安静静地听一会儿音乐，然后，拿起刀，切西瓜。
今天的西瓜真好吃。
（2014年1月11日，欧柏林，2015年1月11日，宁波，2018年9月30日，蒙特利尔，巾城）
大鸦
“我是大鸦。”临走时，他说。
* * *
我坐在这个咖啡厅里，开始打喷嚏。由鼻梁处开始的刺激触发了大量稀薄而零星的唾沫以极快的速度喷出口腔，顺带着，眼角也涌出唾沫般蠢蠢欲滴的泪水。我用一只手挡住嘴巴，另一只手赶紧擦擦眼睛。
“可以拿来当小说开头，”他说，“你可以想象自己正处在某个环境中，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它使你联想到某个和喷嚏有关的事情，这个事情正好又和你正身处的环境有关。”
他二十多岁的样子，留了一个小平头，坐在我的对面。在这种学院边上的咖啡厅遇到学生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渐渐聊了起来。
我是个作家，每周为某官姓杂志写一些设定好的人物或风景散文。在自媒体泛滥的时代，我颇以自己的职业自豪。平时，一逮着机会，我就向别人——朋友或者同事——抱怨现在的那些自媒体人在微信公共号之类的地方写的东西多么幼稚和恶俗。我当然把所有文章都混为一谈了，可我是真诚的。
“如果听的人想要表达和我的友谊，他们就高声附和。”我对他说。
“那你至少应该拿着某篇特定的文章作为范例。”他说。
“没有意义，因为没人会在那种场合下去好好读那篇文章，再客观地评判你说得对不对。”
“谁说的，我就会读——而且就我对你的判断，你压根就没想这么试。你自以为是。你在那个场合，下意识地觉得听你说话的那个人，或那些人，和那些自媒体作者一样，都是弱智。你只是想宣泄一下一个高贵的拿着国家工资的专栏作家的优越感罢了。”
穿着米色制服的清洁工将拖把伸到我们的桌子底下。“不好意思，让一让。”她说。我们把腿移到了别处。我看了看手表，接近午夜十二点。
清洁工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永远向下注视着她的拖把。她态度友善，工作麻利，但冷若冰霜。这样的人是我永远无法接近的对象。即使我有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也无法向她宣泄。说到底，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的快感也只能从事实上并不比自己低贱的人身上得到。至于她，我又能怎么和她说话呢？
（“哈哈哈，你看你那丑陋的拖把，你居然靠这个吃饭！哈哈哈……”）
“找到灵感了吗？”他问。
“其实只是纯粹地想来坐一坐，”我回答，“反正这里24小时营业。如果能坐出灵感来更好。”
“话说，写个这样的散文要什么灵感？”
“要的吧。我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手上只有杂志社扔给我的一些杂七杂八的材料，估计是宣传方的。不知道怎么整理来着。”
“所以你需要的不是灵感，而是克服惰性开始工作的那一瞬间。”他说，“骗人的事情做起来最棘手，真的。”
我望着清洁工将她的拖把移向其它的桌子。这间屋子大概也就不到30平方米，稀稀拉拉坐着六七个人（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坐到我对面）。清洁工已经在里面忙活了十多分钟，我想大家正用意识——而不是眼睛——注视着她。“没事，这边暂时不用清。”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清洁工愣了一下，提着拖把走开了。
女子二十岁左右，中长发，三七分，在不明亮的灯光下，似乎下半截的头发还存有染过的痕迹。她穿着一件没什么特色的浅色连体裙，两只小腿交叉在椅子下面，成一个向内的十字。脚踝处轮廓分明的赤足上挂着和衣服颜色相似的人字拖。她的脚很小巧，配上纤纤玉腿，容易让人联想起川端康成小说里“细细的小腿近乎悲戚”的肉麻描述。
“首先，是容易让‘你’联想起川端康成，不是让‘人’联想起；其次，那个描述可不肉麻，只有你在此时此刻觉得肉麻，可能是因为你对那个女的产生了性欲。”他说。
她坐在靠墙的桌子内侧，一个朱红色短发的人坐在她的对面，她们一直小声地交谈。直到方才女孩对清洁工说出那句话，我才第一次听清楚她的声音。
“你有没有觉得她很激动？”我对他说，“她语音很轻，可是你看她的嘴——她的语速不慢。两只手虽然没有舞动，但放在桌子上的姿势显得很不自然，而且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固定不动的。”
“她很有教养，”他说，“她在试图礼貌地——而不是手舞足蹈地——说一件可能需要手舞足蹈地去说的事情。”
两只空的饮料杯放在她们桌上。从我来这里起，就是空的。女孩像雕塑一般保持着某个刻意自然的姿势，尽可能迅速地改变嘴型以便吐出更多的字眼。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并不是对坐的人，而是很远的远方，有一座和我们一样的城和一群和我们一样的人，而她迷失在人群中。
“你这样看着人家不好，”半晌，他终于悄悄地对我说，“她的父亲上星期过世了。”
我将头扭过来，错愕地看着他。
“我们学校的，”他说，“我认识她。”
“可是……”
“你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并不悲伤，是吗？”他仿佛看出我的疑问，“并不是非要悲伤吧。也许悲伤过了。也许这也是一种悲伤。也许并不是悲伤，而是某种其它的东西。”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我觉得没必要去猜测，也没必要老盯着人家看。”
“……你们没有打招呼。”我对他说。
“没必要，”他喝完了第三杯美式咖啡，“这就是生活。”
我又去买了杯姜茶，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块糕点什么的，他笑了笑。在我准备回座的时候，玻璃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着灰蓝色衬衫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男子在门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有一瞬间，我与他四目相对，赶紧闪开视线。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所有的犀利被包裹在迟缓的聚焦里，仿佛一个丢失了目标的讨债者，因为长期的寻找而感到疲惫，但却没有放弃希望。他四下看了看，不仅看了人，连同墙、墙上的装饰画、吧台、咖啡机、挂着的每一只杯子、每一瓶酒、招财猫、二维码海报、盆景植物、天花板上静止的吊式电扇和天花板一角吐出白气的空调也都细细审视了一遍，随后，就像没发现什么惊喜一样，迈着天真的、疲惫的步伐来到前台。
有三四双眼睛被他的姿态吸引，也瞄向前台。至此，他一直沉默着。
“您好，需要点儿什么？”
他抬起头，背对着我的身躯似乎凝视着架子上的酒瓶。片刻之后，他扭头，面向银光发亮的咖啡机，注目着，像一个疲惫的人欣赏一幅不合时宜的表现主义绘画。
“您好？”
……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个一直要寻找的，直到世界尽头时间结束也一定要找出来的什么人或东西在那一刻终于死去了。男子转过身，不经意间打了个趔趄。他努力摆正身子，走向玻璃门。他拉开门，迈动一只脚，迈动另一只。他向外走去。
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正视着这间屋子，眼神变得清澈。
“傻逼。”他说。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两秒后，一阵被极力压抑的哄笑从地底钻出，又迅速逃回地底。一切恢复正常，消失的男人的脑袋、密闭的20多平方米空间、各司其职的人们，仿佛一个精密而自给自足的小小世界。我把一份提拉米苏放到桌子中央。他抬起眼看着我：“你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说这个词吗？”
也许他醉了，也许他疯了。“管他呢。”我说。
“他刚刚扭头看那个被擦得油光发亮的咖啡机的时候，”他说，“一定看到了自己被映在上面。”
我们的交谈变得不再那么精炼。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依然不了解他。他是谁？真的是学生？几年级？什么系？还有最关键的问题：干嘛一进来就坐到我对面？巧合，还是我有什么东西吸引他？是我的资料夹？
我觑了一眼夹子，里面塞着一叠我将要完成的稿件的资料。一张夸张的彩色风景照正好穿过透明的夹封，端端正正地映入眼中。
“其实大家也没什么不同，”他说，“你看看四周。”
三点三十二分。加上我和他，咖啡馆还有五桌客人。先前那个女孩已和她的伴侣离开，她们的桌子已被清理干净。清洁工也早走了，她的拖把静静地躺在吧台左侧（以我的视角）的角落里一个蓝色的塑料桶中。那个桶是整个咖啡厅惟一的一抹蓝。除此之外，墙和天花板是米黄色的；墙上劣质（但颇为精美）的装饰画是仿水墨的；桌子和椅子都是原漆色……总体来说，装潢颇为朴素。这些使得深蓝的水桶变得扎眼，常常不由自主地闯入我的余光，我几次都莫名其妙地萌生一种“它才是地主”这样荒谬的想法。
一个穿干净浅色斑点衬衫的青年男子独自坐在角落，一幅薄边眼镜裹着显得很小的眼睛，正在低头阅读一沓纸。一盘小糕点放在一旁，未动。一杯咖啡色的冰饮放在一旁，冰恐怕已经化了，未动。男子时不时将翻篇的已阅过的内容翻回再看，纸张发出的响声在颇为安静的屋里（尽管一直极小声地放着爵士音乐）清晰可闻。我几次扭过头看他，他一直在抖他的左脚；与此同时，脸上几乎一成不变地保持着那个看起来多少有些二的严肃表情。
有一对男女坐在另一端的墙边，男的少说也有四十岁了，女的似乎还是个学生。师生？父子？情侣？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他们穿着得体，是约会吗？可是为什么要深更半夜跑到咖啡厅，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也不说话，只是面对面喝饮料？男方点的应该是热饮，装在乳白色的瓷杯里。如果他和女方速率相仿，那么少说也还剩有三分之一杯的容量。时不时，我的余光瞟见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将杯子凑到嘴边，小心地嘬一口，仿佛再嘬得多点杯子就会碎掉。一根粉色吸管丢在女方脚边，未被使用即被抛弃。女子似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既没有将它拾起的迹象，也不将其踢到隐蔽的角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时而低头，时而瞄一眼对方，保持着一种近乎暧昧的沉默。
在靠近门边的桌上，一个套着白体恤深色短裤的年轻男子正写着什么东西，估计是作业吧。一个手机架在他面前，白色的耳机线穿过桌子，径直连接大脑。他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屏幕盯上几秒，再用手指滑动几下。手机背对着我，因此看不清上面的内容。是课件？答案？聊天页面？黄色网站？还是游戏？男孩的表情也许是此时屋子里所有人中最丰富的。他时而假笑，时而拧嘴，时而皱眉……无论看着作业纸还是手机屏幕，脸上永远保持着下意识的丰富。也许他的感情需要一个隐秘的出口，我不小心成了他的观众。
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吧台，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安静地坐在上面。黑色的网袜和袜带很自然地贴着腿部的皮肤，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我相信她的实际年龄早已过了要浓妆艳抹去泡夜店的年华，这么说，只能是在类似夜店的地方工作的人喽？是附近的舞女吗？她来这里干什么？累了吗？还是工作结束了？她在等人吗？或只是想换个环境，坐一下？她握着一个装热饮的杯子，看起来不像酒……
……等等，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我刚刚联想到年轻男子在浏览色情网站，接着就很自然地开始谈论这个女人。这是不是一种职业歧视？难道我在观察她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在心里歧视了她？道德公约仿佛一种无形的压力将我捆住，我不得不感到愧疚。于是当我再次观望那个女人时，不由地从她的眼中读出某种忧郁。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给一个过于敏感的人营造出来的丑恶幻象之一。
“你陶醉在自我升华中了，”他说，“那不过是性欲而已。”
“性欲！？”我故意夸大语气，“怎么又是性欲？她至少也有五十岁了吧！”
“这和她的年龄没有关系，”他说，“你觉得那个男的在看黄片，那个女的是个跳艳舞的。你对着不同的人意淫，这都是性欲在倒怪。”
“其实……”他呷了一口咖啡，第六杯，“人和人没什么不同，你也一样，我们不过只是一群傀儡之众。你以为你拿着一个公款买的公文夹，再塞几张风景照，就可以充当精英了吗？”
“我不是精英，”我对他说，“我从没说过自己是精英。其实我是个变态，是个偷窥狂——你也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不是呢？”他反问道，“政治所宣传的平等给了每个人面对他人的特殊掩耳盗铃的权利。其实在傀儡之众里，人人都是疯子。”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他。
“天快亮了，”他说，“我快要走了。还想喝杯咖啡来着，你请吗？”
吱呀——玻璃门开了，早班的小女孩快步走了进来。简单的交接后，吧台后面传来洗涮的声音。透过门玻璃，依稀可见外面的街道已铺上一层朦胧的亮色。人行道还空空落落，道边停着的车灰白难辨。太阳大概还没有升起来，当然，即使它升起来了，也未必看得到。我对面的那个人已将第七杯咖啡喝到一半，津津有味地砸了砸嘴。
“喝出是什么咖啡豆了吗？”我问。
“人间的咖啡豆。”他说。
我想象着无数的豆子被放进傀儡之众们的世界的容器，再被磨成粉。它们被赋予明确的目的，被取消反抗的可能，最终成为一杯美味或不美味的咖啡饮品。
……间或有几颗咖啡豆在这样或那样的时刻从容器中掉落，掉到地上，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品。它们不再承担变成咖啡饮品的任务……
“失踪人口。”
“嗯？”他抬起头。
“指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消失去无踪向的人。被户口本除名，失去社会身份，生死不明。”
他继续呷着热饮。他的最后一杯。
“有意思。”他说，“可相信我吧，他们都还活着。在某个角落隐姓埋名地嘲笑这个世界呢。”
我们一同走出小馆。我拍拍他的肩，准备道别。
“对了，我是大鸦。”他说，“聊得很开心，祝你一天愉快。”
说完，他撑开翅膀，扑腾了一下，升到半空。灰蒙蒙的空中有个小小的光点，是新升的旭日。它朝着旭日飞去，跃过钢铁的楼宇，消失在城市的雾霾中。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腋下依然卡着放有风景照的资料夹，照片上画着清澈的蓝天，还有山丘、溪流、林木，和三五成群，飞翔在空中的大鸦。
（2016年6月11日，宁波，2018年7月31日，蒙特利尔，巾城）
离书
现在，我的眼睛是睁开的，随后它慢慢闭上了。
蔷薇在我的梦里盛开。星星在我的梦里盛开。我回忆每一颗星星和我的故事。它们穿着洁白的衬衫，我们在一个婚礼上沉沉睡去……
“你好。”他说。他为我倒酒，喂我喝粥。粥是白色的，像一锅煮烂的银鱼。我看着他的领带，那是我的领带。不，那不是我的领带，但它曾是我的领带。谁家的猫跑了出来看西洋镜。一条腿，两条腿，三条腿，我看见阳光在我面前像倾倒的油漆一般闪烁。
我死了。这个游戏真好玩。所以我又活了，我要再玩一遍。
蔷薇在我的梦里盛开。一个叫星野的人在我的梦里盛开。我回忆每一个季节街道上扬起的灰尘。五颜六色的灰尘，像一大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手拉着手跳舞。他们后来看了几部电影。他们长大了。他们学会了说谎。他们在沉重的礼堂里将谎言当做信仰。
“你好。”他说。（请注意这是表象。）它撑开一把伞，为我挡住天花板。（请注意这是表象。）它铺开一张桌布，遮住了裸露和饥饿。（请注意这是表象。）他说，这是个适合相爱的季节，我爱你，就像受伤的狼爱上折翼的天使。（请注意这是表象。）
我跑上大街。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购物中心，掀开房顶，偷出所有的弹药和机枪。有一堵墙自他们的脚下升起。鲜花盛开。他们笑脸如刀。我选择与这个世界的碎片一起飞翔。
当我落在地上，活蹦乱跳像个小丑。我对一个正在吃烤鸡的中年妇女说：田老师，下午我要去美术馆。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是那么爱你，可总有一天我将一去不返。
我是一张画。镜子里描绘的是我的倒影。
我是画家。我画了一百张纸币，它们为我带来了幸福。我要当自己的主人。我站在旗杆顶端，成了一个标识。
现在写关于我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我写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不一样。但这无所谓，因为每一遍都是真的。即使每一遍都是假的，当我已经写了，你就当它们都是真的吧。亲爱的读者，我祝你们幸福。
我闭上眼睛，寻找下一个梦。梦是星星的形状。她如此安详，让我不忍心看着她融化。可我却知道她永远不会融化。她铁做的心搏击着灿烂的星河，什么毛血旺、水煮鱼、小锅米线……全都不在话下。
临死前，在一个垃圾车的车厢里，她要对我说一句话，我却合上了她的嘴。
最后时刻还发牢骚是他妈电影里才干的事情，而现实远比电影残酷。我一个鲤鱼打挺，又活了过来。天黑了，人都去睡了。我关了微信，打开电脑，再玩一局。
将。
他挪动受伤的双腿，艰难地打开卧室的门。蔷薇在他额头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盛开的结果，而他就是那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他现在要走过来吃掉我的兵，吃掉我的马，吃掉我的车，吃掉我肮脏的内裤。他说：“你好。”他说话的时候，像是一只百灵鸟在唱歌。
——像有一只鹦鹉在骂街——不好意思刚刚写错了。
我将他梳理干净，将他摆上桌面。我燃起炊烟，送走最后一块五花肉。公交车走远的时候，我落下两行酸酸的泪。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折翼的天使。
今天我终于明白，一直在跟我玩游戏就是我自己。最后我玩死了自己，玩到兜里一分钱也不剩。你他妈居然还要我去做政治报告？你能不能先去帮我买一块面包，或给我一个吻？
我操你妈，我不要花，我也不要巧克力，老子不爱吃巧克力，老子也不吃花。
我要面包和吻。
我再说一遍，我要面……
算了。巧克力就巧克力吧，巧克力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我成了巧克力名正言顺的情人。不，我想说的是，巧克力成了我名正言顺的情人。我们走在大街上，颇有自豪感。至于被泼了多少可乐，那完全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如今我一想起自己还曾为此感到绝望过，就很开心。
我深情地望着你。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真理，其实我只是又一次看到自己的过去。
过去，我是个说故事的人。我给自己编了一大堆故事，选了其中最矫情的那个作为人生的理想。
“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现在你知道我为啥要给这篇文章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儿了。
你下意识的反应是错的，我起这个标题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爱你。
我需要一个垃圾桶，填满所有的“我爱你”。当我再把这些东西倒出去的时候，它们就成熟了。那时我就洗心革面，去当好一个作家。
梦醒时分，我感到刺骨的孤独。我对你所有的思念，它们都是真诚的。可你却将一切当做一场游戏。
但不管怎样，最后的最后，生活却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比游戏更多，比表象更深。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2013年12月26日，波特兰，巾城）
艳阳天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我要把它们组织在一起。
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说，将有一个戴面具的人砸碎盥洗室的门。
你说，她将和飞机模型做爱，他们不会发出声音。可是，你说，她会飞。
我说，她本来就会飞。
你说，你喜欢吕克·贝松电影里的歌，可是它们不能被塞进毛绒手套，带到未来。
你说，今夜，将只留下悦耳的歌声。
你说了很多，笨拙的键盘无法记下你说的每一个字，而被忽略的这些恰恰是我最珍惜的。我在空气里挥舞手臂，试图抓住每一个潜逃的词语。词语们的反击让我唇齿挂彩。你趁机偷走了桌上剩余的晚餐。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的不听话的词语。我原谅这个公寓过低的温度。我原谅你过于呆滞的眼神，它是那样让我着迷。
后来我终究还是死了。我没有询问你，你没有对我说。我死得静悄悄的。
而理由藏在墙的深处。
你举起一颗葡萄，葡萄发光。你举起一把伞，伞留着泪。你像一棵花蕾一样残忍。地上散落着几张过气篮球明星的海报。
你问我，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我对你说，外面的世界像一锅炖烂的白菜。
你说，那我们决斗吧。
我亲吻你的脸。你的脸冰冷如梦。
Action!
尊敬的领导们，你们好，请你们就坐。
这边是座位，座位对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是马桶。它们将为你们提供人性化的服务。
飞机场上空，那个会飞的女人……那个会飞的女孩给我们带来装满新鲜血液的药瓶。
……那个会飞的小妹妹……不好意思。
……我是说那只野鸡。
尊敬的领导们，不好意思，刚才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现在表演正式开始。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我将要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说……
喂，你的台词，快说话啊！
你说……
你怎么哭了？
你不该哭。你知道这些破玩意儿上不了院线的，你来这儿之前就应该知道这些。我是一个骗子，这是一些玩偶，而这个记着场景表的本子里一个字也没有。
你好，我要订一张机票，我去蒙彼利埃。
谢谢，我接个人，我以前在元阳见过她。
洗手槽边，刀子静静地躺在被隔夜菜的油渍弄脏的水中。我却依然看见它的锋芒，就像我心中曾有过的锋芒一样。
我大吼一声，娘子！我把领导们都赶出去了。我抱住你。我说，乖，不哭，你的钱我来给，我现在就给。
但我没有钱。我把钱撕碎后，变成一堆没有价值的符号。这些符号为我换来一些成人玩具。它们永远在寄送的路上。
你惊喜地对我说，原来你就是情人？
我说，是，我是情人，从小到大我只会这个角色。但我真实的名字不叫这个。我出生在一座偏远的无人小岛上。
你说，我从来就没演好过自己的角色。
你说，我是个骗子。
你突然很开心。
Action!
“无人小岛就是没有人的小岛喽，那你是什么？”
你笑了，用手捂住嘴。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我回答你说，我是一张被镁光灯藏起来的脸。
你说，也许吧，可我的脸像一锅炖烂的白菜。你说得对，虽然对或不对也并不那么重要。
你说，将有一个戴面具的人砸碎盥洗室的门……
我捂住你的嘴。太晚了宝贝，我们已经吃完最后一勺剩菜，或者说那个戴面具的人已经吃完最后一勺剩菜。
你说，好，那我们决斗吧。
你打了一个嗝。
我望着你的脸，这张迷人的脸，这张庸俗的脸，这张肮脏的脸，这张灿烂的脸。我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到你的面前。有一匹马飞过天空，人们哄抢马鞍上的金子。
圣婴永远都不会出生，他在生前已经被这个世界吓死了。
我知道这些你都看不见。你的视线停在我的身上，我悄悄地告诉场记，把时间算好，这个镜头一结束，马上拍下一个镜头。
形容词没有任何意义，不能代表任何现实，不能带来任何希望。
我把接下来的台词写在一张纸上，双手合十。
在人民公园的滑梯前，我留下人生最后的一张照片，那一年我两岁。
你叫我做到床沿上，慢慢地。你叫我脱掉衣服，脱掉裤子。你把胸拔下来，丢在地上层层叠叠的海报中间，它们立刻不分彼此。
你把屁股也拔下来。你很遗憾，屁股没地方放了。
我说，没关系，接着拍，直接拍。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们才不是愚蠢的天使……
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城市很脏。
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等下一个天亮，把上次看着盥洗室那个马桶的照片还我好吗？
我说，好，下次。现在你上吧，我准备好了。
你说，可是天不会亮了，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说，可我不一样，我是快乐的，是不被约束的。
我说，你他妈上不上了。
你脱掉内裤，我没有说谎，是政策说谎。
领导们悄悄地爬回厅里，跟来的还有几个局里的官员。
你说，没有下次了，亲爱的。
你笑了，举起数码像机。
坦克！炮弹！集装箱！探照灯！流弹！白衬衫！墙角！逃窜的人群！黎明的面具！脱下制服的肩膀！盘根错节的舌头！流亡海外的眼珠！鲜血淋淋的嘴角！在看不见的角落撑开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雨夜的天桥下掏出布满污垢的针管！民主！平等！正义！报数！一！二！三！四！从左往右！从右往左！杀死集装箱里的动物！推倒敏感词上的围栏！把子弹装进还未损坏的瞳孔！将汽油倒进即将堵塞的街口！在一个还没有被攻击的角落他怯怯地伸出一支还未发育完全的手臂比划着一组将要到来的数字而在他的身旁和身后中弹的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吞噬着大地最后他走上大街找到了那个试图朝他开枪的人他对他说：
哼。
他见他似乎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他重复了一遍。
哼。
Action!
（动情地）
在湛蓝的天空下，生活没有意义。
在温暖的季节中，成长没有意义。
在虔诚的祷告里，一艘拜占庭小船驶向月牙形的岸边，被埋伏在里面的几颗子弹送上了餐桌。
饮食却没有意义。
（“饮食”的范围太广了。我是说，一锅炖烂的白菜没有意义。）
墙上刻着街头艺术家的标语：我将主宰你的生命。他们复制了一公里长的防恐面具。他们在一公里后归于平静。
人啊人，他没有意义。
清洁工在墙上扫下的花瓣没有意义。情人在桌前发表的演说没有意义。政府在硬盘里篡改的指令没有意义。最后，形容词没有意义。
我们凝视上帝。我们高举双手。我们其乐融融。我们忘了在动物园里，可怜的猴子因为找不到词语而发的毒誓。它说，我要进化。
猴子的愿望没有实现，它举起刀子，划破蓝天，裂口对准教堂，变成了一个神迹。
这一段的逻辑是这样的：它变成了她，她又变成了他，他返璞归真，站在了你的面前。你，就是我的祖先。
猴子的愿望实现了。
在感动的哭声和歌声里，那把刀子在你的手中结束了我的生命。你破茧而出，我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再也不能为你朗读那些为你而写的诗。
我再也看不到你眼角的鱼尾纹。在那些白色的建筑包围的窄街，它曾那么让我着迷。
剩菜还是剩菜，它永远也不会升华。
他还是他，他永远也不会改变。
你哼起吕克·贝松电影里的歌，它们永远都不在调上。它们是所有不在调上的歌里最好听的歌。
“决斗。”
Action!
你说，你须要答案，现在我告诉你。
你说，我要走了，你要去屋外的世界。
你撑起翅膀，抖落几根羽毛，正好盖在我的身上。
但事实上这些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吉他放在墙角。
在我死前和死后，流传着很多故事。和这个世界上很多其它的故事一样，它们都没有意义。
你呢，你也没有意义。你甚至都不曾出现。
盥洗室，飞机模型，毛绒手套，悦耳的歌声。它们虽是真的，却已经消逝。
你举起刀，一次，两次，三次，你放下刀。在你举起刀的前前后后，我生生死死了好多回。你从未看清我，我从未恨你。
那张乐谱放在墙角的吉他上，它曾陪伴着我度过几个快乐而自由的冬天。那时，我和你，还有几个朋友，我们围坐在暖气前的地板上。你说，自由多好。于是我问你，自由是什么？你不说话了。我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它们好美。
但它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无知而无情的岁月啊，那些逝去的光阴再也不会回来。
一道光透过窗洒进来，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白天。我关掉灯，关掉设备，收好道具，打发了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我知道有些人还会回来讨债，但不是今天。我知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动人，但这不重要。我坐下来，现在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要安安静静地听一会儿音乐，然后，拿起刀，切西瓜。
今天的西瓜真好吃。
（2014年1月11日，欧柏林，2015年1月11日，宁波，2018年9月30日，蒙特利尔，巾城）
大鸦
“我是大鸦。”临走时，他说。
* * *
我坐在这个咖啡厅里，开始打喷嚏。由鼻梁处开始的刺激触发了大量稀薄而零星的唾沫以极快的速度喷出口腔，顺带着，眼角也涌出唾沫般蠢蠢欲滴的泪水。我用一只手挡住嘴巴，另一只手赶紧擦擦眼睛。
“可以拿来当小说开头，”他说，“你可以想象自己正处在某个环境中，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它使你联想到某个和喷嚏有关的事情，这个事情正好又和你正身处的环境有关。”
他二十多岁的样子，留了一个小平头，坐在我的对面。在这种学院边上的咖啡厅遇到学生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渐渐聊了起来。
我是个作家，每周为某官姓杂志写一些设定好的人物或风景散文。在自媒体泛滥的时代，我颇以自己的职业自豪。平时，一逮着机会，我就向别人——朋友或者同事——抱怨现在的那些自媒体人在微信公共号之类的地方写的东西多么幼稚和恶俗。我当然把所有文章都混为一谈了，可我是真诚的。
“如果听的人想要表达和我的友谊，他们就高声附和。”我对他说。
“那你至少应该拿着某篇特定的文章作为范例。”他说。
“没有意义，因为没人会在那种场合下去好好读那篇文章，再客观地评判你说得对不对。”
“谁说的，我就会读——而且就我对你的判断，你压根就没想这么试。你自以为是。你在那个场合，下意识地觉得听你说话的那个人，或那些人，和那些自媒体作者一样，都是弱智。你只是想宣泄一下一个高贵的拿着国家工资的专栏作家的优越感罢了。”
穿着米色制服的清洁工将拖把伸到我们的桌子底下。“不好意思，让一让。”她说。我们把腿移到了别处。我看了看手表，接近午夜十二点。
清洁工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永远向下注视着她的拖把。她态度友善，工作麻利，但冷若冰霜。这样的人是我永远无法接近的对象。即使我有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也无法向她宣泄。说到底，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的快感也只能从事实上并不比自己低贱的人身上得到。至于她，我又能怎么和她说话呢？
（“哈哈哈，你看你那丑陋的拖把，你居然靠这个吃饭！哈哈哈……”）
“找到灵感了吗？”他问。
“其实只是纯粹地想来坐一坐，”我回答，“反正这里24小时营业。如果能坐出灵感来更好。”
“话说，写个这样的散文要什么灵感？”
“要的吧。我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手上只有杂志社扔给我的一些杂七杂八的材料，估计是宣传方的。不知道怎么整理来着。”
“所以你需要的不是灵感，而是克服惰性开始工作的那一瞬间。”他说，“骗人的事情做起来最棘手，真的。”
我望着清洁工将她的拖把移向其它的桌子。这间屋子大概也就不到30平方米，稀稀拉拉坐着六七个人（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坐到我对面）。清洁工已经在里面忙活了十多分钟，我想大家正用意识——而不是眼睛——注视着她。“没事，这边暂时不用清。”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清洁工愣了一下，提着拖把走开了。
女子二十岁左右，中长发，三七分，在不明亮的灯光下，似乎下半截的头发还存有染过的痕迹。她穿着一件没什么特色的浅色连体裙，两只小腿交叉在椅子下面，成一个向内的十字。脚踝处轮廓分明的赤足上挂着和衣服颜色相似的人字拖。她的脚很小巧，配上纤纤玉腿，容易让人联想起川端康成小说里“细细的小腿近乎悲戚”的肉麻描述。
“首先，是容易让‘你’联想起川端康成，不是让‘人’联想起；其次，那个描述可不肉麻，只有你在此时此刻觉得肉麻，可能是因为你对那个女的产生了性欲。”他说。
她坐在靠墙的桌子内侧，一个朱红色短发的人坐在她的对面，她们一直小声地交谈。直到方才女孩对清洁工说出那句话，我才第一次听清楚她的声音。
“你有没有觉得她很激动？”我对他说，“她语音很轻，可是你看她的嘴——她的语速不慢。两只手虽然没有舞动，但放在桌子上的姿势显得很不自然，而且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固定不动的。”
“她很有教养，”他说，“她在试图礼貌地——而不是手舞足蹈地——说一件可能需要手舞足蹈地去说的事情。”
两只空的饮料杯放在她们桌上。从我来这里起，就是空的。女孩像雕塑一般保持着某个刻意自然的姿势，尽可能迅速地改变嘴型以便吐出更多的字眼。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并不是对坐的人，而是很远的远方，有一座和我们一样的城和一群和我们一样的人，而她迷失在人群中。
“你这样看着人家不好，”半晌，他终于悄悄地对我说，“她的父亲上星期过世了。”
我将头扭过来，错愕地看着他。
“我们学校的，”他说，“我认识她。”
“可是……”
“你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并不悲伤，是吗？”他仿佛看出我的疑问，“并不是非要悲伤吧。也许悲伤过了。也许这也是一种悲伤。也许并不是悲伤，而是某种其它的东西。”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我觉得没必要去猜测，也没必要老盯着人家看。”
“……你们没有打招呼。”我对他说。
“没必要，”他喝完了第三杯美式咖啡，“这就是生活。”
我又去买了杯姜茶，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块糕点什么的，他笑了笑。在我准备回座的时候，玻璃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着灰蓝色衬衫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男子在门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有一瞬间，我与他四目相对，赶紧闪开视线。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所有的犀利被包裹在迟缓的聚焦里，仿佛一个丢失了目标的讨债者，因为长期的寻找而感到疲惫，但却没有放弃希望。他四下看了看，不仅看了人，连同墙、墙上的装饰画、吧台、咖啡机、挂着的每一只杯子、每一瓶酒、招财猫、二维码海报、盆景植物、天花板上静止的吊式电扇和天花板一角吐出白气的空调也都细细审视了一遍，随后，就像没发现什么惊喜一样，迈着天真的、疲惫的步伐来到前台。
有三四双眼睛被他的姿态吸引，也瞄向前台。至此，他一直沉默着。
“您好，需要点儿什么？”
他抬起头，背对着我的身躯似乎凝视着架子上的酒瓶。片刻之后，他扭头，面向银光发亮的咖啡机，注目着，像一个疲惫的人欣赏一幅不合时宜的表现主义绘画。
“您好？”
……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个一直要寻找的，直到世界尽头时间结束也一定要找出来的什么人或东西在那一刻终于死去了。男子转过身，不经意间打了个趔趄。他努力摆正身子，走向玻璃门。他拉开门，迈动一只脚，迈动另一只。他向外走去。
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正视着这间屋子，眼神变得清澈。
“傻逼。”他说。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两秒后，一阵被极力压抑的哄笑从地底钻出，又迅速逃回地底。一切恢复正常，消失的男人的脑袋、密闭的20多平方米空间、各司其职的人们，仿佛一个精密而自给自足的小小世界。我把一份提拉米苏放到桌子中央。他抬起眼看着我：“你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说这个词吗？”
也许他醉了，也许他疯了。“管他呢。”我说。
“他刚刚扭头看那个被擦得油光发亮的咖啡机的时候，”他说，“一定看到了自己被映在上面。”
我们的交谈变得不再那么精炼。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依然不了解他。他是谁？真的是学生？几年级？什么系？还有最关键的问题：干嘛一进来就坐到我对面？巧合，还是我有什么东西吸引他？是我的资料夹？
我觑了一眼夹子，里面塞着一叠我将要完成的稿件的资料。一张夸张的彩色风景照正好穿过透明的夹封，端端正正地映入眼中。
“其实大家也没什么不同，”他说，“你看看四周。”
三点三十二分。加上我和他，咖啡馆还有五桌客人。先前那个女孩已和她的伴侣离开，她们的桌子已被清理干净。清洁工也早走了，她的拖把静静地躺在吧台左侧（以我的视角）的角落里一个蓝色的塑料桶中。那个桶是整个咖啡厅惟一的一抹蓝。除此之外，墙和天花板是米黄色的；墙上劣质（但颇为精美）的装饰画是仿水墨的；桌子和椅子都是原漆色……总体来说，装潢颇为朴素。这些使得深蓝的水桶变得扎眼，常常不由自主地闯入我的余光，我几次都莫名其妙地萌生一种“它才是地主”这样荒谬的想法。
一个穿干净浅色斑点衬衫的青年男子独自坐在角落，一幅薄边眼镜裹着显得很小的眼睛，正在低头阅读一沓纸。一盘小糕点放在一旁，未动。一杯咖啡色的冰饮放在一旁，冰恐怕已经化了，未动。男子时不时将翻篇的已阅过的内容翻回再看，纸张发出的响声在颇为安静的屋里（尽管一直极小声地放着爵士音乐）清晰可闻。我几次扭过头看他，他一直在抖他的左脚；与此同时，脸上几乎一成不变地保持着那个看起来多少有些二的严肃表情。
有一对男女坐在另一端的墙边，男的少说也有四十岁了，女的似乎还是个学生。师生？父子？情侣？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他们穿着得体，是约会吗？可是为什么要深更半夜跑到咖啡厅，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也不说话，只是面对面喝饮料？男方点的应该是热饮，装在乳白色的瓷杯里。如果他和女方速率相仿，那么少说也还剩有三分之一杯的容量。时不时，我的余光瞟见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将杯子凑到嘴边，小心地嘬一口，仿佛再嘬得多点杯子就会碎掉。一根粉色吸管丢在女方脚边，未被使用即被抛弃。女子似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既没有将它拾起的迹象，也不将其踢到隐蔽的角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时而低头，时而瞄一眼对方，保持着一种近乎暧昧的沉默。
在靠近门边的桌上，一个套着白体恤深色短裤的年轻男子正写着什么东西，估计是作业吧。一个手机架在他面前，白色的耳机线穿过桌子，径直连接大脑。他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屏幕盯上几秒，再用手指滑动几下。手机背对着我，因此看不清上面的内容。是课件？答案？聊天页面？黄色网站？还是游戏？男孩的表情也许是此时屋子里所有人中最丰富的。他时而假笑，时而拧嘴，时而皱眉……无论看着作业纸还是手机屏幕，脸上永远保持着下意识的丰富。也许他的感情需要一个隐秘的出口，我不小心成了他的观众。
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吧台，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安静地坐在上面。黑色的网袜和袜带很自然地贴着腿部的皮肤，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我相信她的实际年龄早已过了要浓妆艳抹去泡夜店的年华，这么说，只能是在类似夜店的地方工作的人喽？是附近的舞女吗？她来这里干什么？累了吗？还是工作结束了？她在等人吗？或只是想换个环境，坐一下？她握着一个装热饮的杯子，看起来不像酒……
……等等，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我刚刚联想到年轻男子在浏览色情网站，接着就很自然地开始谈论这个女人。这是不是一种职业歧视？难道我在观察她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在心里歧视了她？道德公约仿佛一种无形的压力将我捆住，我不得不感到愧疚。于是当我再次观望那个女人时，不由地从她的眼中读出某种忧郁。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给一个过于敏感的人营造出来的丑恶幻象之一。
“你陶醉在自我升华中了，”他说，“那不过是性欲而已。”
“性欲！？”我故意夸大语气，“怎么又是性欲？她至少也有五十岁了吧！”
“这和她的年龄没有关系，”他说，“你觉得那个男的在看黄片，那个女的是个跳艳舞的。你对着不同的人意淫，这都是性欲在倒怪。”
“其实……”他呷了一口咖啡，第六杯，“人和人没什么不同，你也一样，我们不过只是一群傀儡之众。你以为你拿着一个公款买的公文夹，再塞几张风景照，就可以充当精英了吗？”
“我不是精英，”我对他说，“我从没说过自己是精英。其实我是个变态，是个偷窥狂——你也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不是呢？”他反问道，“政治所宣传的平等给了每个人面对他人的特殊掩耳盗铃的权利。其实在傀儡之众里，人人都是疯子。”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他。
“天快亮了，”他说，“我快要走了。还想喝杯咖啡来着，你请吗？”
吱呀——玻璃门开了，早班的小女孩快步走了进来。简单的交接后，吧台后面传来洗涮的声音。透过门玻璃，依稀可见外面的街道已铺上一层朦胧的亮色。人行道还空空落落，道边停着的车灰白难辨。太阳大概还没有升起来，当然，即使它升起来了，也未必看得到。我对面的那个人已将第七杯咖啡喝到一半，津津有味地砸了砸嘴。
“喝出是什么咖啡豆了吗？”我问。
“人间的咖啡豆。”他说。
我想象着无数的豆子被放进傀儡之众们的世界的容器，再被磨成粉。它们被赋予明确的目的，被取消反抗的可能，最终成为一杯美味或不美味的咖啡饮品。
……间或有几颗咖啡豆在这样或那样的时刻从容器中掉落，掉到地上，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品。它们不再承担变成咖啡饮品的任务……
“失踪人口。”
“嗯？”他抬起头。
“指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消失去无踪向的人。被户口本除名，失去社会身份，生死不明。”
他继续呷着热饮。他的最后一杯。
“有意思。”他说，“可相信我吧，他们都还活着。在某个角落隐姓埋名地嘲笑这个世界呢。”
我们一同走出小馆。我拍拍他的肩，准备道别。
“对了，我是大鸦。”他说，“聊得很开心，祝你一天愉快。”
说完，他撑开翅膀，扑腾了一下，升到半空。灰蒙蒙的空中有个小小的光点，是新升的旭日。它朝着旭日飞去，跃过钢铁的楼宇，消失在城市的雾霾中。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腋下依然卡着放有风景照的资料夹，照片上画着清澈的蓝天，还有山丘、溪流、林木，和三五成群，飞翔在空中的大鸦。
（2016年6月11日，宁波，2018年7月31日，蒙特利尔，巾城）
离书
现在，我的眼睛是睁开的，随后它慢慢闭上了。
蔷薇在我的梦里盛开。星星在我的梦里盛开。我回忆每一颗星星和我的故事。它们穿着洁白的衬衫，我们在一个婚礼上沉沉睡去……
“你好。”他说。他为我倒酒，喂我喝粥。粥是白色的，像一锅煮烂的银鱼。我看着他的领带，那是我的领带。不，那不是我的领带，但它曾是我的领带。谁家的猫跑了出来看西洋镜。一条腿，两条腿，三条腿，我看见阳光在我面前像倾倒的油漆一般闪烁。
我死了。这个游戏真好玩。所以我又活了，我要再玩一遍。
蔷薇在我的梦里盛开。一个叫星野的人在我的梦里盛开。我回忆每一个季节街道上扬起的灰尘。五颜六色的灰尘，像一大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手拉着手跳舞。他们后来看了几部电影。他们长大了。他们学会了说谎。他们在沉重的礼堂里将谎言当做信仰。
“你好。”他说。（请注意这是表象。）它撑开一把伞，为我挡住天花板。（请注意这是表象。）它铺开一张桌布，遮住了裸露和饥饿。（请注意这是表象。）他说，这是个适合相爱的季节，我爱你，就像受伤的狼爱上折翼的天使。（请注意这是表象。）
我跑上大街。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购物中心，掀开房顶，偷出所有的弹药和机枪。有一堵墙自他们的脚下升起。鲜花盛开。他们笑脸如刀。我选择与这个世界的碎片一起飞翔。
当我落在地上，活蹦乱跳像个小丑。我对一个正在吃烤鸡的中年妇女说：田老师，下午我要去美术馆。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是那么爱你，可总有一天我将一去不返。
我是一张画。镜子里描绘的是我的倒影。
我是画家。我画了一百张纸币，它们为我带来了幸福。我要当自己的主人。我站在旗杆顶端，成了一个标识。
现在写关于我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我写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不一样。但这无所谓，因为每一遍都是真的。即使每一遍都是假的，当我已经写了，你就当它们都是真的吧。亲爱的读者，我祝你们幸福。
我闭上眼睛，寻找下一个梦。梦是星星的形状。她如此安详，让我不忍心看着她融化。可我却知道她永远不会融化。她铁做的心搏击着灿烂的星河，什么毛血旺、水煮鱼、小锅米线……全都不在话下。
临死前，在一个垃圾车的车厢里，她要对我说一句话，我却合上了她的嘴。
最后时刻还发牢骚是他妈电影里才干的事情，而现实远比电影残酷。我一个鲤鱼打挺，又活了过来。天黑了，人都去睡了。我关了微信，打开电脑，再玩一局。
将。
他挪动受伤的双腿，艰难地打开卧室的门。蔷薇在他额头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盛开的结果，而他就是那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他现在要走过来吃掉我的兵，吃掉我的马，吃掉我的车，吃掉我肮脏的内裤。他说：“你好。”他说话的时候，像是一只百灵鸟在唱歌。
——像有一只鹦鹉在骂街——不好意思刚刚写错了。
我将他梳理干净，将他摆上桌面。我燃起炊烟，送走最后一块五花肉。公交车走远的时候，我落下两行酸酸的泪。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折翼的天使。
今天我终于明白，一直在跟我玩游戏就是我自己。最后我玩死了自己，玩到兜里一分钱也不剩。你他妈居然还要我去做政治报告？你能不能先去帮我买一块面包，或给我一个吻？
我操你妈，我不要花，我也不要巧克力，老子不爱吃巧克力，老子也不吃花。
我要面包和吻。
我再说一遍，我要面……
算了。巧克力就巧克力吧，巧克力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我成了巧克力名正言顺的情人。不，我想说的是，巧克力成了我名正言顺的情人。我们走在大街上，颇有自豪感。至于被泼了多少可乐，那完全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如今我一想起自己还曾为此感到绝望过，就很开心。
我深情地望着你。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真理，其实我只是又一次看到自己的过去。
过去，我是个说故事的人。我给自己编了一大堆故事，选了其中最矫情的那个作为人生的理想。
“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现在你知道我为啥要给这篇文章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儿了。
你下意识的反应是错的，我起这个标题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爱你。
我需要一个垃圾桶，填满所有的“我爱你”。当我再把这些东西倒出去的时候，它们就成熟了。那时我就洗心革面，去当好一个作家。
梦醒时分，我感到刺骨的孤独。我对你所有的思念，它们都是真诚的。可你却将一切当做一场游戏。
但不管怎样，最后的最后，生活却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比游戏更多，比表象更深。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2013年12月26日，波特兰，巾城）
© 2018 by Zhuosheng Jin.